《生活在别处》:我们都有美好的未来。
当诗意成为一种危险。
事情源于我最近听的一首名为《生活在别处》的歌,其欢快又忧伤的旋律和歌手复古的嗓音,十分的令我着迷。使一向听歌只会随机播放的我,也忍不住单曲循环了好几天。
后面又了解到,《生活在别处》这个名字来源于米兰·昆德拉的一本同名小说。而昆德拉的这本小说的名字,又来源于诗人兰波的一首诗,或者说一句革命口号。为什么说或者呢?因为兰波在他的诗《地狱一季》里发出了「真正的生活是缺席的」的呐喊,而在法国五月风暴学生运动中,索邦大学的墙壁上的口号里,出现了该诗句的改编「生活在别处」。
昆德拉最开始给这本小说的名字是《抒情时代》,而在最后一刻才改为了《生活在别处》。「抒情时代」是昆德拉独创的一个概念,可以说属于昆德拉最知名的概念「媚俗」的一部分,是青春期版、程度更深的媚俗。关于媚俗,等我以后某天看完《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》后,也许可以单独聊聊,这里先说回抒情。
昆德拉的「抒情时代」是一个批判性的概念,他不是在歌颂抒情,而是通过对这个概念的解释,来揭露潜藏在理想主义下,青春、抒情和革命之间的危险关系。它指的是在社会的一个时代,年轻人们用一种简单、绝对、非黑即白的抒情态度来对待世界,宏大的集体叙事掩盖了所有复杂、丑陋、矛盾的个体人性。人们从这些充满激情的绝对真理中,获得一种廉价的崇高感。
相信我们这代人,或者我们的长辈们,对这样的社会时代并不陌生。就算在如今的互联网上,情绪大于事实、拒绝人性的复杂、崇尚绝对简化,这些现象也比比皆是。
而「生活在别处」正是在这样一个抒情时代里一个具象化的例子,「真正的生活不存在」被抒情时代的人们,天真地加上了一个完美的、可以去达的目的地「别处」,并且相信只要通过革命,就能创造出这个「别处」这一信念。
怀着这一信念的理想主义者们,践踏所有对创造「别处」不利的事物,排除所有不参与创造「别处」的人们,为自己参与创造「别处」而充满自豪。
此外,虽然小说中并没有直接对诗人或诗歌作出太多主观的评价或判断,但诗人主角短暂又戏剧化的一生,也能看出作者是以批判的态度在讲述这个故事的。使用「生活在别处」这样充满诗意的句子作为小说标题,再让读者亲眼见证作者对诗歌的极力讽刺,也是十分有趣的一件事。
小说整体是围绕着诗人雅罗米尔和他想象中一个名叫克萨维尔的在「别处」的自己讲述的。
小说的开篇没有交代主角的名字,而是一直称其为诗人,显然诗人作为个体的名字并不重要,重要的是,他应该是一个诗人。就像桌子在制造之前就已经是桌子,房子在还没建造的时候就已经是房子,诗人也是如此,在他出生之前,就已经是一个诗人。
诗人看似充满思考和想象,比较独立自主,满身正义感,虽不满于现实,但对「别处」的未来充满了美好的期待。但实则是在逃避自己内心的恐惧与自卑,一直在别人的视角中找寻自己,缺乏对复杂事物的理解和接纳,被激情所裹挟以至于不能接受一丁点的「丑恶」和「不洁」,用单纯且绝对的想法去考量和尝试改变这个「此处」的世界。导致自己沦为他人的棋子,伤害了充满自我感动的「爱情」里自己的爱人,最终殒命于「别处」的自己、和被天真浪漫的想法所塑造的激情。
在诗人眼里,自己便是这个世界的全部。但寻找自我价值的方式,却是通过他人的承认。无论是一个成熟画家用自己听不懂的语言夸赞自己的画;还是自己的诗被一些组织蓄意利用时的褒奖;又或是电影人想通过自己洗刷他政治名声时的套近乎;这些都能让诗人感受到自己的存在。在诗人的眼里,自己看的就是这个世界最真实全面的表现。但又只会纯真地感受到画家的夸赞、官方的褒奖、和来自电影人的好感,而看不到背后复杂的缘由,认为这都是自己的成长和这个社会在逐渐走向美好「别处」的表象。
在诗人眼里,抒情的「诗意」胜过了一切,甚至是死亡,一切在诗意世界里的污点,都是不容接受的。在抒情的世界里,爱情是纯洁无瑕、神圣热烈的,只有没有任何杂质、愿意为之放弃生命的爱情,才是真正、不虚假的爱情。当自己被卷入暴力且无力反击时,死亡便是最好的反击手段,因为死亡是诗歌永恒的话题;但诗人又害怕自杀,因为成功的自杀才是伟大的史诗,而失败的自杀自能成为一场滑稽的闹剧,诗人害怕失败,拒绝生命中所有可能出现的「污点」。
在诗人眼里,不容许任何的中间地带,美与丑是绝对的,所有人都是在绝对的善与恶的两端。电影人绝对不会与穿着丑陋内裤的自己上床,因为这样不符合自己对激情诗意地想象,丑陋的内裤这个浪漫场景里的一个污点,所诗人逃了。女朋友的哥哥想要移民,这种想要破坏伟大革命的人就是绝对的恶人,这种会破坏对美好「别处」的构建的行为,就应该受到最严厉的惩罚,哪怕这个惩罚会对自己纯洁无瑕的爱情造成致命的打击。为了去往「别处」,任何牺牲都是可以接受并值得的。
这位诗人为了对抗自己的怯懦,想象了在「别处」的另一个自己,以完成那些自己想做但不敢做的事,并对这个「别处」自己无比的满意。但最后,当自己成为了「别处」自己所做的那些事的客体时,便又对「别处」自己的态度转向了另一个极端。
在接近小说结尾时,作者调用上帝的力量,将视角强行转移到了另一个复杂且真实的人物之上,让我们的诗人主角显得更加的天真可笑。以为自己掌握了真理、看清了通往「别处」生活的道路,其实只是拒绝了现实生活的复杂多样,生活在自己的想象之中而已。
在书里故事结束后的评语里,评论家说到,这本小说是他看过苛刻的作品之一,而「苛刻」一词也是取它最激进的含义。小说里经常直呼主角为诗人,而不用他的名字雅罗米尔。因为昆德拉想批判的不是雅罗米尔,也不是拙劣的诗人,而是所有的诗人和诗歌。
在昆德拉眼里,诗歌就是文学的青春期,充满了抒情与自我、忽视丑恶、逃避现实的复杂性。看回现实,许多诗人最后的解决也确实印证了昆德拉的批判。有因为忧国忧民而跳江自杀的;有怀疑妻子外遇或窃取军事文件而杀妻的;有精神分裂卧轨自杀的......
不说诗歌,就连充满诗意的哲学家尼采,其文字也被作为了纳粹党的有力支撑。超人就是日耳曼人、权力意志就是对权力的渴望。虽然尼采本人反对纳粹,但已经不重要了。他诗意的文字足够使人陷入对伟大「别处」的渴望,纳粹们期许的那个没有犹太人只有日耳曼人的「别处」。
昆德拉不是在批判诗歌和诗人本身,而是在提醒读者,抒情诗歌距离绝对且极端的价值观、空洞的理想主义这些危险的东西有多近,诗歌也容易成为逃离现实生活复杂性的工具。毕竟,昆德拉自己就是以诗歌作为文学生涯起点的。
有一句被海德格尔引用后特别知名的话:「人,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上」。初看之下,也许会感觉和昆德拉的理念有很大的冲突,一个是提倡人应该要富有诗意的栖居在这片土地上;另一个是在无情地批判诗歌的单纯无知,以及其隐藏在抒情背后可能造成巨大危害的可能性。
其实不然,海德格尔所阐释的诗意,并不是诗歌或者写诗,而是人在剥离工作、计算和价值这些外部因素后,最本真的一种状态。海德格尔的目的是为现代繁忙的人们,找到一个真正可以落脚的栖居地。
而昆德拉的抒情时代,批判的是通过情绪调动每个个体的集体狂热,而走向一个绝对集权、不再存在个性的一种状态。
海德格尔的「诗意的栖居」对诗意生活的号召,和昆德拉的抒情时代对诗意抒情的批判,对立起来,如果将这两者对立起来,那就正符合了昆德拉想表述的抒情的危险性。